《短暫與永恒的生命》
——記中國盲人編程第一人、《永德讀屏軟件》開發者 王永德
第十章 遠行
2007年至2008年間，永德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深圳。除了繼續研發永德讀屏軟件、永德手機讀屏軟件視窗版。閑暇時間，他就去逛華強北。去找各種各樣的高中低端電子設備。比如，各種各樣的音箱、聲卡、帶語音的體溫計、血壓計、可以安裝讀屏的手機……各種適合盲人的產品，他都喜歡琢磨研究。華強北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場，被他用腳去丈量了無數遍。
再就是去逛樂器城。來深圳之后，他迷上了電吉它和電吉它使用的效果器。深圳上步南路的那個樂器城，永德先生不知道逛了多少次。一家一家的溜達。時間長了，所有的經營電吉它、電貝斯、效果器的店鋪員工，都認識他了。那里的老板，看到他這個盲人，如此喜歡這些設備，也愿意陪他聊天、交流。告訴他市面上有哪些品牌，哪些型號的效果器。那些效果器有什么功能特點。雖然不一定買，但是永德先生是非常樂意學習的。再有就是電吉它。聽樂器城一個老板說，有一個著名品牌的電吉它，有某一款型號，非常棒。但深圳店鋪沒有，只能去香港的通利琴行才能買到。請大家原諒，我現在實在是記不得那款電吉它的品牌和型號了。永德先生一直心心念念，希望什么時候可以去趟香港，試試那把吉它。如果好，就一定買回來。遺憾的是，那個心愿，一直都沒達成。
2008年5月，永德先生覺得有點不舒服。偶爾會肚子痛。去醫院檢查，說大概是腸胃炎，給開了藥，服藥以后，好了。可是，過幾天又犯病了。他自己也沒當回事，再繼續去醫院開藥，回來吃。
當時，他原計劃在7月份回老家齊齊哈爾的。他訂了機票,還專門去華強北給他在老家的朋友每個人都買了禮物。
陸陸續續的吃藥，持續到7月份。他還是偶爾會拉肚子，胃痛肚子痛，直接影響了食欲，人也清瘦了一些。于是，他退了機票，選擇留在深圳。
在深圳換了兩家醫院檢查，一直沒有查出病因。2008年9月底，在深圳的羅湖醫院做胃鏡的時候，發現了問題。做胃鏡的管子，都沒有伸到胃里，就抽出來了。醫生沒有多說，讓我拿著結果給肝臟專科的醫生看。肝臟專科的醫生說永德先生是肝硬化，建議我們去廣州的中山三院進一步治療。
在從深圳去廣州的火車上，我平生第二次看到了永德先生臉上的憂慮。我寬慰他，告訴他好好養病，配合醫生治療，一定沒事的。
2008年10月中旬，我陪著永德先生去了廣州中山三院，醫生看過深圳的檢查結果，直接就通知要求住院了。
2008年10月底，永德先生住院大概一周之后，醫生把我叫出病房，把結果告訴了我。永德先生確診罹患肝部惡性腫瘤，晚期。建議保守治療。
我突然懵了！天真的問醫生，什么是惡性腫瘤？保守治療是如何治療？
醫生用復雜的眼光看著我，還說了什么，我現在不太記得了。那個時候，永德先生的妻子因為疾病，已經無法照顧家人。永德先生的兒子，還在讀高中。當時的我，得知這個噩耗，卻沒有可以去訴說的人、可以去商量的人。
當天，一直隱忍著沒告訴永德先生。那個晚上，我失眠了。思來想去，我決定把確診結果告訴永德先生，雖然把真相告訴他非常非常殘忍，可是，我只能做這個惡人，也必須做這個惡人。因為他有事業需要繼續下去，有家人必須由他照顧。我，不能替他做任何安排，只能讓他自己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的安排未來。
第二天早上，陪他吃了早餐在醫院花園散步的時候，我把真相告訴他了。我覺得，當時的我就是劊子手，我就是一個拿著刀子扎他心臟的那個人。可是，我沒有辦法，我只能殘忍……
我現在清晰的記得，當我忐忐忑忑的說完，看向永德先生的時候，他臉上，只有平靜。真的是只有平靜。甚至，他的語氣語調都沒有改變，一如繼往的溫和。我只記得他說：“哦，這么嚴重！”……
那個秋天的早上，陽光和旭，我倆坐在花園的臺階上。頭頂的樹葉，隨著秋風沙沙的微動，光影落在他的臉上，他，王永德，才44歲，事業才剛剛起步！他知道了自己患了絕癥，可是，他臉上只是平靜……*
知道結果后的第三天清晨，永德先生病情突然加重，腫瘤壓迫胃部血管破裂，導致大出血。醫院馬上開始搶救。空腹，打吊瓶輸入止血的藥劑。每天就是靠打吊瓶止血、輸入營養針維持人體必須的營養。空腹了20多天以后，終于把血止住了。你們都想不到這20多天永德先生是如何度過的。他居然讓我去網吧，下載“老鷹樂隊”的演唱會視頻，下載郭德綱的相聲，拷貝到U盤里，拿給他，他用筆記本電腦聽。胃部出血，筆記本電腦沒地方放，操作不了呀，怎么辦？他又讓我去不遠處的崗頂電腦城，給他買藍牙鍵盤。買回來以后，他就把鍵盤橫在胸部位置，操作電腦。那20多天的臥床空腹，讓永德先生迅速消瘦。可是，精神狀態一點沒改！聽相聲聽的津津有味。
血是止住了，可是他開始感覺左下腹隱隱的痛，醫生給他注射了嗎啡。注射了兩天后，他不干了。他拒絕再注射嗎啡。因為一旦注射，他就開始昏睡。他不要自己每天都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。
可是左下腹痛啊，于是，我們的永德先生開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。那個溫文爾雅的盲人王永德，在罹患了肝癌晚期，腹痛的時候，拒絕注射止疼的藥物。他居然，在醫院的病床上開始寫代碼，編程序了！！！！！
他的主治醫生都無比的佩服。詫異的問他在干嘛！他有點靦腆，又有點驕傲的說：“我在編程序呢！我編的程序，可以讓盲人像我一樣操作電腦呢！”那醫生更驚訝了！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永德先生向其他人炫耀自己會編程序，也是唯一的一次！
過了兩天，不太疼了。他打電話給還在深圳公司上班的小唐，讓小唐來醫院。小唐來醫院以后，他們兩個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。等我從外面回來，他讓我當著小唐的面，起草了一份關于公司將來如何安排、如何發展的文件，親自讀給他聽，他按了手印。小唐走后，他又讓我起草了一份關于他的那些微薄財產如何處理的文件，在他兒子周末去醫院看他的時候，當著他兒子的面，念給他聽，他也按了手印。
至此，永德先生安排好了自己身后的一切。開始安安靜靜的編程，開開心心的聽郭德綱的相聲，興奮的聽“老鷹樂隊”的演唱會了，還讓我幫他看，在老鷹樂隊演奏某某曲子的時候，是不是有多少把吉它，多少把貝斯……
說實話，那段時間，我經常迷惑。我不知道這個個子不太高，眼睛完全看不到的盲人，身體里究竟住著一個什么樣的靈魂。一個人，在獲知自己得了絕癥，不久于人世的時候，可以妥善的安排一切、可以微笑的面對病痛、可以繼續他摯愛的事業，絲毫不放棄。他究竟是誰？*
2008年12月底。廣州中山三院的醫生要求永德先生必須出院了。因為他繼續留在醫院不太合適，應該把床位讓給更需要的人。
回到廣州番禺的家，永德先生還是老樣子。坐在電腦前看MSDN，編寫讀屏程序，聽廣播，彈電吉它，玩他的效果器，或者，隨便寫個什么名字，去愛盲聊天室聽一會。只不過是，他經常會疲累，休息的時間更多了。
冬日的某一天中午，他躺在陽臺的躺椅上，突然對我說了一句：“在陽臺上曬曬太陽真舒服，為什么原來沒發現呢？”……
又過了兩天，收音機里播了一首金海心演唱的歌曲《愛似水仙》，他說，這歌真好聽……
又有一天，他聽到收音機里有一個電臺，播放粵語的新聞。他對我說：“王華，你不是能聽懂一點點粵語嗎，你教教我說粵語吧！”
還有一天，玩了一會他自己的電吉它，他對我說：“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去香港看看那把吉它了……”
又有一天，他讓我去給海印橋的電器商店，給他的德生Ham2000收音機，買了個可以連接到室外的天線。天線買回來，幫他接好!又讓他興奮了好幾天。
編程方面，他一直沒有間斷。有了升級包，就發給當時在公司上班負責測試軟件的盲人智多星，讓他測試。合格了，就讓我把升級包發到網上去，讓大家下載。
那段時間，永德先生經常和小唐通電話，聊編程的事情！一說就一個多小時。他讓小唐準備一個錄音筆，錄下來他認為重要的內容。他那時候，說話更慢了，聲音也更虛弱了……
當時，他用的手機是多普達的750。安裝的是他自己的《永德手機讀屏》軟件。除了小唐，他基本不接其他人的電話。有一些人來電話，手機就在他枕頭邊上，可是，他就是不接。甚至包括他在齊齊哈爾的老朋友的電話，他都不接。我不問，他也不說理由。
終于有一天，我跟他閑聊，問他：“為什么不告訴大家呢？為什么你要一個人抗著呢？”
他想了想說：“他們知道了，只會難過，于我的病也無益。沒必要讓大家跟著傷心。”
我繼續說：“那什么時候告訴大家呢？”
他說：“我也不知道，越晚越好唄。有人問，你就說我出遠門了。人生，本來就是一場旅行。我只是先出發。最終我們還會相逢。”
我說：“你這么厲害，做出了這么多的事，足夠出本書了，要不，咱請人來給你寫本書吧！”。
他說：“我哪里厲害了？我很普通啊？我不覺得我的事值得寫書啊！”
我說：“可是如果不寫出來，沒有書，時間長了，大家會把你忘了的！”
他說：“只要大家還用我的軟件，就行了。就算是記得我了……”。頓了一下，他又接著說:忘了就忘了吧，曾經被那么多盲人知道，我已經覺得足夠了！”
2009年3月7號，是永德先生的生日。我訂了蛋糕，和他的家人一起陪他過生日！他吃了幾口蛋糕說:“又過了一個生日，賺到了！”
那時候，永德先生更瘦了，基本吃不下什么飯了。記不得是10號還是11號，他突然左下腹又隱隱的疼，于是，我送他去離他家很近的祈福醫院，當時就住院了。醫生對我說，永德先生應該沒有多少時日了。
2009年3月18日晚10點左右，永德先生開始嘔吐。醫生決定將永德先生送進ICU。終于，他放下了鍵盤。我現在還清晰的記得，他瘦弱的手臂，緩緩的將胸前的鍵盤拿開，遞給我。那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觸摸鍵盤。
2009年3月20日早8:08分，永德先生離世。終年45歲。由他親自編寫代碼研發的《永德讀屏軟件》的最終版本，停止在9.95版。
2019年是永德先生遠行十周年的日子。謹以此文，獻給王永德先生。
這篇文章的音頻下方，我配了兩張照片。第一張是永德先生最后使用的藍牙鍵盤。第二張是他最后一段時間使用過的多普達750手機。
我用這短短的文章，給大家分享了中國盲人編程第一人、《永德讀屏軟件》開發者，王永德先生的故事。他的生命是短暫的。但他身殘志堅、謙虛好學的事跡，如燈塔一般，照亮許許多多盲人朋友的奮斗之路。他和他的《永德讀屏軟件》,帶領萬千中國盲人使用電腦、步入科技信息時代，徹底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質量。永德先生的刻苦努力、勤奮好學、持之以衡，更是創造了中國盲人編程史上的一個奇跡，是從無到有、從0到1的奇跡，開辟了中國信息無障礙史上的一頁新篇章。這一份價值，將是永恒的！
關于他的功績，我在此處不再過多評價。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王永德。
他，從未走遠，我們必會再見。